在我周期性的哀怨,表达要逃离上海的愿望后,朋友推荐了一座小城,和一个叔。
叔叫格叔,据说是早几年逃离了北京,在一个小城扎下根来,且把小城生活过得有声有色。而那个逃离后落脚的地方,叫做临海。
一查火车,上海3小时直达,去得去得。
古城古镇去过不少,整个城池被城墙围起来的,临海还是头一个。
临海古城墙,据载始建于东晋,防乱贼也防水患。历经过几朝的修缮经营,至明嘉庆年间,在戚继光手中发扬光大。戚继光以此城为据,最终终结了年的倭患侵扰。
难得的是,历经年后,此城墙依旧屹立。虽经过现代修缮,但其格局依然保持了旧时巍伟绵延的风貌。余米的城墙,仿佛立下一道结界,让城墙内的时间,走得格外慢。
这种慢,进入古城的刹那,就蔓延开了。
穿过高大的城门,转进一条巷子,一下子变得安静了。街上行人稀稀,有的是老奶奶们,各自坐在自家门口,缝一会儿衣服,晒一阵太阳。几个下了学的小学生,背着书包在老爷爷的杂货摊停下来,叽叽喳的挑着零食和小玩意。
我生出一种游子归来的感觉,虽然我从未到过此地。
我住的地方,是一栋普通模样的二层民居。入口不好找,我正走来走去的找地方。一位阿姨就笑着走过来了,她问我是不是订了房间。并说明自己是这一家的邻居,接着给了我钥匙。
这是一栋颇有年头的房子,上下两层。尽管房主做了现代感的装修,却依然能通过一些线索想象这里从前的样子。
露着木色的梁柱,老模老样的五斗橱,甚至还有一张,过去挂历上的美人画。这一切,都很九十年代。
和尚,名将
临海给人的感觉是,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,走几步就有历史的擦痕。
临海府城贴着一座不大的山——巾山。山麓有一寺,名曰龙兴寺。
中国的寺庙很多盖的富丽堂皇——和很多的现代建筑一样,一种生造的华丽。而好的寺庙反而旧,有历史的庄重。京都、镰仓的寺庙都是如此。龙兴寺给我的感觉,恰恰带点日本寺庙的感觉。
这座古寺确实从唐代开始,就是中日佛教交流的重要丛林。
天宝年间,鉴真和尚欲弘法日本,四次东渡未果。渡海队伍被解散,随行僧人思托遂留居临海龙兴寺。思托后来又随鉴真两次东渡,终于在天宝十三年赴日,在日本唐召提寺弘法,讲说天台宗义。并最终和鉴真一起埋骨日本。
又至唐贞元年间,日本僧人最澄入唐求学,驻龙兴寺研习天台教观,抄录大量经文,授菩萨戒。最澄回国时,自临海龙兴寺带回《法华经》,还携回了王羲之等名家碑帖拓本十七种。
回到日本后,他在比睿山大兴天台教义,创立日本佛教天台宗。如今在龙兴寺西厢,有一座“极乐净土院”,就是当时最澄修学之所。
谁能想到,最澄入唐的八百多年后,倭寇成为大明朝头疼的问题。
明朝沿海倭寇的问题,很大一部分原因源于明朝的海禁政策。中日贸易中断,让原本依靠对外贸易的沿海商人失去了财富来源。为了弥补经济上的损失,沿海的巨商与海盗、日本职业军人,组成了倭寇。
为了抵御倭寇,戚继光在临海城墙上修建了13座双层空心敌台。这种敌台跨越城墙内外两边,内部空间大,可常驻大量兵力,且能避风雨,便于瞭望、防守、传达信息。
我曾两次上城墙游览,一早一晚各有不同感受。总之是个可以一边散步,一边怀古的好地方。
如今临海的文化性表演中,有展示戚家军风貌的演练。虽然有制服、武器的展示,可惜并没有重现戚继光“鸳鸯阵”的真正型制,不能不说有些缺失。
临海这座小城,见证了中日两国,从一开始艰难建立联系,形成交流;到利益冲突,势成水火的历史。从这个过程中,我隐约可以找到一点规律——交流使人们加深联系,而封闭让隔阂越来越大。
江湖,舞狮
江湖,是极有中国特色的词汇。
它似乎指江河、湖泊,广阔无垠的水系脉络;又是再说,三教九流、各方势力构成的复杂社会。江湖虽险,但只要你有功夫,就能找到一块自己的地方。
在临海城献艺的黄沙狮子,就是这么一位江湖人所创。
相传在南宋年间,黄沙洋来了一位拳师杨显枪。他精通棍棒刀枪,遂开武馆收徒,教功夫和舞狮。他组织了本地的青壮年一起练武,打抱不平,护一方平安。
所以传统的黄沙狮子表演,常常开场就来一段把式,耍一套拳脚。练过刀枪棍棒之后,狮子才威风登场。表演的时候,武术和舞狮结合,在台桌上翻腾纵跃,凌空翻飞,尽显惊险绝技。
如今的表演,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拳脚表演,但江湖气依然很浓。舞狮的成员们形形色色,白发的老人,精壮的青年,眉目清秀的少年都有。
这让我不禁猜想,他们是否保留了过去师父带徒弟的传统。每到过年过节需要表演的时候,就走村串乡的耍狮子、跑江湖。
舞过龙和狮子之后。舞狮队员对着一张大方桌,排成一排,表演凌空飞跃的绝技。
只见一位白发的老人,远远的助跑,继而纵身一跃,在桌面上折了一个跟头,抓着桌沿凌空翻过去。接下来的成员,也如跃江的鱼一般依次翻过。两个年级较小的成员,甚至可以排在一起翻跟头。
接着桌子上面俯卧一人,增加难度。然后增加到两人、三人。到了三人叠在一起的时候,只有队中最厉害的高手能跃过去了。
表演结束后,舞狮的成员热热闹闹的谈笑,品评着刚才谁跳得最好。而那些年龄较小的队员,已然禁不起玩心的撩拨,跑去街市买吃食了。
老店,老客
临海的紫阳古街,有家大名鼎鼎的白塔桥饭店——这是一家要排很久队的老店。我到临海的时候,正是下午。因为中午没吃饭,肚子颇有些微词。我决定趁时间还早,去拜访一下。
白塔桥饭店,始创于年。一开始就是一家小餐馆,后来历经了公私合营、斗资批修、文革跃进、改革开放,白塔桥饭店在时代的大锅里翻来覆去。如今的白塔桥饭店,是一家国营饭店,被喻为临海城“美食的基石”。
看了一眼大众点评,基本上说到两点:一是菜好,二是服务欠佳。这两条都值得细品。
到白塔桥饭店的时候,才四点多,许多客人已经围在那里,急不可待的要点菜了。
“在哪点菜啊”,“可以点菜吗?”,“找谁点菜啊?”,声音此起彼伏,回答始终只有一个——“点菜的还没来呢”。
这话听了让饿肚子的人生气,不过转念一想,这也是我们现在都被惯坏了——去哪吃饭都是随到随点,甚至一扫码就完了。
一些深谙门道的老客,已经开始自己动手写起来菜单。“来个炒肉片“,”蛋清羊尾“,“写个黄鳝“,这些都是成名在外的经典菜。
点菜的阿姨终于来了,人们乌泱泱的围了过来,但她一点不慌。似是久经沙场,这样的阵仗见惯了,不紧不慢的写菜单。
“你几个人啊?”,“我一个“,“一个人啊?”
阿姨同情的看了我一眼——木得办法,一个人吃不了大菜。
我点的是鳗鲞芹菜,头一次吃。那是把海里的鳗鱼晒成干,切成丝后和芹菜炒在一起的一道台州小菜。热气腾腾的上桌,极有锅气,吃到口中也是咸香适中。这样的家常菜,最能判断厨师的手段。
小菜吃得虽然香。怎奈何旁边的人都是有鱼有肉。这让我多少有点不甘心。
我征求了下肚子的意见——它表示还能继续工作,并且热情很高。我思量来思量去,最终盯上了可以打包带走的酒酿。
这酒酿打上来,糯米柔韧,糖水清亮;尝一口,酸甜适口,酒香浓郁;酒酿中还混着某种黑色的,植物的籽。这是我从前没见过的。
我吃下半碗,剩下的就明日的甜品了。
艺术,歌者
来临海的时机,正赶上格叔和他的团队策划的“10+1”艺术节。十处艺术装置与绘画,散落于临海的废屋、厂房、民居、书店、咖啡馆和城墙的角落。
与在美术馆看展不同,这样的展览形式,实际上是通过艺术,把这座小城的脉络打通,让游客可以以散落的艺术品为线索,游览这座城市。
走街串巷的过程中,我发现老城中藏着相当多文艺生活的所在:几间画廊,一家格局颇广的书店,一家正在建的民宿,还有几家相当不错的咖啡馆。一家咖啡馆甚至创作出“酒酿拿铁”这样接地气的风味。
我并不算艺术行家,但临海艺术展的作品,属于比较容易感知的那一种。在笔触和色彩中,隐约能和作者有一些交流。
晚上我来到了五月工坊。这是一处老院子改造的创意空间。西边是一个两层的精酿啤酒吧,另一边有一家复古气息颇浓的胶片摄影店,还有一家“手工礼品店”,似乎开张在即。看来这个地方,聚集了不少有志于文创的年轻人。
太阳落山,天气冷了起来。院子里生起了篝火。夜晚,来自云南的音乐人阿水,献上了一场民谣音乐会。
阿水,是个质朴的汉子,看上去有些倔,却不失古道热肠。
他说自己不太会弹吉他,就给大家唱唱歌吧;唱了一阵子,又说其实吉他也会一点,再为大家弹弹琴吧。
他唱歌的时候,偶然抿上几口酒。有时又点起一支烟,弹着琴却忘记了抽,一直到烟燃尽。
无论他的歌还是曲,都是那种在火塘边熏过的声音,离着人间的烟火,很近。
北京,临海
我终于见到了格叔。此前他一直忙着张罗艺术展的事情,每日迎来送往,接待各方的神仙小鬼。
在见到格叔之前,我曾猜测过他是个怎样的人。是否是吧台后面,那个颇为深沉的文艺大叔;又或者火塘边,带点江湖气,指挥场地人员的光头。而真正见到的时候,格叔给我的印象,更像个公务员,或者,小老板。
他把我让到五月院子里二楼的办公室。整个办公室一片狼藉,到处放着外卖包装和没喝完的咖啡。白板上写着艺术展的一些部署——很像是刚刚结束加班的地方。
他一边找保温杯,一边说:“不好意思啊,这几天团队太忙了,来不及收拾”。
办公室忙乱的余韵让我有些不适,我提议我们去院子的椅子上坐坐。
格叔其实和我一样大,只是看起来更像“叔”。他大概是五、六年前离开的北京。
“在北京的时候想去奥美之类的广告公司工作,可惜不知怎么去,就做了媒体”,格叔边抽烟边说。
“广告业的确有过辉煌的时候。不过现在,已经风光不再了。你没去挺好的。”
“总之感觉在北京不是自己想过的生活,每天挤地铁。“
“其实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反正知道自己不要什么。”
格叔说一来临海旅游,就喜欢上了。小城市,也有历史,生活气息很浓。他女朋友开始是不愿意的,当时在外企工作,还想往上走一走。不过过了一阵子也想开了。
两个人现在已经成立家庭,各自在尝试自己想做的事情。格叔是做内容,妻子做咖啡。
“刚来的时候,是奔着做文创的?”
“没有,就是想来生活的。工作找了电气行业的国企,做企业内刊,一直做到现在。”
“我是北京的研究生,在这边企业学历上有优势。你愿意来这样地方的话,也是降维打击。”
“做企业内刊没什么意思吧。”
“没意思,不过按时做完就行,也不用天天坐班。”
“能适应国企的人际氛围吗?“
“不适应,但我又不争什么,也没想着往上爬。曾经把我调到杭州的总公司去,后来还是回来了。不想待在大城市。”
“那后来怎么做了“五月”呢?”
“那是闲得实在是难受。那时候下了班,大家就商量着去哪吃饭、喝酒。日子久了,这么过也觉得没意思,就开始写写本地有意思的东西。”
格叔的团队叫“五月May”,是一个专门挖掘临海本地内容的团队。文章内容写的俏皮又有料,写时令风景,写小城的人,写本地生活。不拽文,却颇有风味。
更重要的是,“五月”发起了很多让年轻人与老城重新联结的活动:
比如办创意市集,介绍本地风物特产;带外来的游客进行“CityWalk”,探索隐秘有趣的角落;在城墙边开电音Party,瓮城蹦迪;还召集一些年轻的设计师,为本地的老店重新设计店招等等。
格叔说开始很多内容都是自己想的,但后来觉得还是需要团队。一开始在临海是很难找到合适人才的,因为大家都往杭州跑。
但他做了很多大学生参与的校园活动。参加过这些活动后,很多青年开始对这件事有兴趣,他也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人才。
格叔说虽然是地方小团队,但他的要求很高。比如这次的艺术展,合作的都是国际水准的设计师。不光是设计水平,还要熟知本地的文化。
格叔现在有一个合伙人,两个人都不拿工资,赚来的钱用来发展团队。他表示自己虽然无所谓,但是团队的年轻人还是需要发展空间的。聊到团队的时候,格叔有些得意,也似乎有些焦虑。
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,期间一波操着京腔的客人来打招呼,似乎是熟人。他们显得疲惫,又像是刚松了一口气——仿佛刚刚从什么地方逃了出来。
我趁机告别了格叔,走进夜色的小巷。我边走边想象,如果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小城中,我会怎样生活,我敢不敢,又甘不甘愿。
人是很矛盾的。想见识更大的世界,和躲进小地方的心都有,有时想要奔跑,有时又想干脆停下来。
也许我们一时会迷失方向,但走走停停,总会有些东西就像种子一般,无意间撒下,机缘到了就会发出芽,生出根。